2022年1月3日9時20分,我的外婆和耀淑與世長辭,為飽經(jīng)滄桑而又充滿活力的92載人生畫上了永遠(yuǎn)的句號。從外婆病重開始,我們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,目睹了外婆離世前的全過程:首先是四肢無力,只有左手顫巍巍地舉起、放下,放下、舉起;接著是呼吸逐漸虛弱,喂下去的水無法下咽;最后是瞳孔放大、嘴唇縮短、慢慢沒了氣息。這真是一個殘忍的過程,親人們近在咫尺,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與大家永別。即便如此,外婆卻始終保持著寧靜、祥和,與平時一樣豁達(dá)、大度,沒有顯露出對死亡的懼怕,也沒有表現(xiàn)出對塵世的留戀,仿佛生老病死在外婆看來就像一曲信手拈來的“谷氣”“喂默達(dá)”,自然、尋常、水到渠成。母親哭倒在地,那是一種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悲愴。用納西族傳統(tǒng)的“哭腔”哀號,字字句句都哭訴著對外婆一生的追憶。令母親心痛的是:外婆年輕時,因外公長期在外,獨(dú)自拉扯3個孩子長大;外婆中年時痛失二姨媽,飽嘗白發(fā)人送黑發(fā)人的傷痛;晚年的外婆備受生活的艱辛與磨難。我不禁潸然淚下,卻找不到合適的言語勸慰母親。外婆和耀淑。
談及外婆,我的心情很復(fù)雜。在我年幼時,逢年過節(jié)去遠(yuǎn)方的外婆家是一份期待、一種榮耀、一種幸福。童年的小伙伴常在我面前夸口:一見面,他們那慈祥的外婆總會把可口的糖果悄悄地塞進(jìn)手里,給他們做各種各樣可口的飯菜,還有汽水喝。到了晚上,他們的外婆會把他們抱在懷里講各種各樣的奇聞趣事,直到入睡。對這一切,我都充滿羨慕,但我的外婆家就在本村,幾分鐘就走到了,我并沒有那么多的期待。而且,哪怕經(jīng)常去,阿婆總是沉迷于年幼時我聽不懂的納西族民歌“谷氣”“喂默達(dá)”。見了我們也不會顯示出特別喜愛,甚至還會說我是“烏骨雞”(嘲笑我皮膚黑)。見我被氣哭了,她便高興地說:“納西族的孩子,皮膚越黑福氣越好,我家孫女以后一定福氣滿滿?!比缓?,給我?guī)讐K冰糖、一杯蜂蜜水,這才讓我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……從小到上初中,這樣的場景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。初中畢業(yè)后,姐姐和我住校上高中、大學(xué),姐姐還考上了研究生。因?yàn)殡x家太遠(yuǎn),我們極少有時間與外婆相聚,待我學(xué)成歸來已是2007年。彼時的外婆已經(jīng)77歲,但依然精神矍鑠,自己洗衣、做飯、掃地,還帶著表妹到處溜達(dá)。外婆依然唱納西族民歌,依然積極投身于納西族民間文化傳承的事業(yè)中,發(fā)揮自己的每一分余熱??臻e時,外婆到我家來,母親、姐姐、我與外婆圍坐在一起講逸聞軼事。無論談什么,外婆從未提及自己的坎坷經(jīng)歷,總是笑瞇瞇地講述與外公喜結(jié)連理的幸福、感念新中國的婚姻自由政策,回憶二姨媽帶給她的歡樂、感恩她最漂亮的孩子曾經(jīng)陪她走過美妙的一程。她還特別感謝中國共產(chǎn)黨的恩情,作為黨員,她再不必遵守“三從四德”,而是擁有了新中國女性的自由,能夠自立自強(qiáng)。她時常慶幸自己從幼年起就可以唱自己熱愛的納西族民歌。 我的姐姐在2008年9月28日結(jié)婚,當(dāng)日,時年78歲的外婆端坐在院子中央,高歌傾訴相思之情的納西族民歌《蜂花相會》,引來滿座賓朋的掌聲雷動。我在2014年1月24日結(jié)婚,84歲高齡的阿婆雖然拄著拐杖,卻依然精神抖擻地為我們夫婦唱了一首“谷氣”,得到親朋好友的高度贊許。開心的阿婆索性將拐杖扔到一邊,愉快地跟年輕人跳起“噠啦麗”。次年,我的大兒子出世,外婆甚是歡喜,興沖沖地跑到我家,把平時親朋好友贈送她的營養(yǎng)品、糖果等一并送給我。她滿目慈愛地抱著嬰兒,不斷說:“皓皓福多安康、長命百歲?!焙⒆訚M月當(dāng)天,阿婆也唱了一曲內(nèi)容吉利、祥瑞的“谷氣”。我并不清楚歌詞的具體內(nèi)容,但村里的老人都說簡直是民間絕技,字里行間都是對子孫后代的祝福與祈愿。果然,孩子一路茁壯成長,從出生到上幼兒園幾乎沒有生過病。外婆、外公、舅舅合影。
等到我的小兒子出生,阿婆已經(jīng)87歲,走路離不開拐杖,只能在家來來回回地緩緩挪動腳步,像是在用腳步丈量生命的故事。但她還能吟唱她鐘愛一生的納西族民歌,還能興高采烈地討論陳年舊事。我們夫妻時常帶兩個孩子去看望她,她總是費(fèi)力地抱著小重孫、慈愛地?fù)崦笾貙O,說:“這輩子我滿足啦。你們要堂堂正正做人、踏踏實(shí)實(shí)學(xué)習(xí),將來一定走正道,為社會作貢獻(xiàn)。”雖然她總是把孩子的名字喊錯,但眼里仍然放著幸福的光芒。在我的記憶里,外婆從未談過任何負(fù)面的話題。即便她的晚年生活算得上艱難,但是,只要有時間,外婆與舅舅總是在鳥語花香的小院里相視而笑、促膝長談,討論納西族民歌、東巴文化、納西族民俗……
日子悄然無聲地逝去。自從大兒子上幼兒園以來,我們一家都忙碌不堪:父親奔走在接送大孫子上學(xué)、放學(xué)的路上;母親的背上是小孫子、手中是家務(wù),心中雖牽念著年邁的外婆但心有余而力不足;我與先生忙于工作,工作之余又忙于陪伴兒子,只能在周末或逢年過節(jié)時買幾件衣服、一些牛奶或糕點(diǎn)去探望外婆。外婆已經(jīng)站不起來、認(rèn)不清人,也不再說話,只能坐在輪椅上曬著太陽睡覺。舅舅把外婆照顧得很好,外婆的全身上下干干凈凈、清清爽爽。外婆看見我們依然面帶微笑,我們喂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,胃口一點(diǎn)兒也不差。我們握她的手,她就一直緊緊抓著不放……我曾不切實(shí)際地想,外婆還會這樣坐在輪椅上慈祥地看著我們,少則5年,多則10年。在這期間,我的母親還有媽媽,我們還有外婆,我的孩子也還有曾祖。外婆的“光榮在黨50年”紀(jì)念章。
直到有一天母親說外婆很少吃飯了、精神也不太好,于是,我趕著去探望她。外婆虛弱地坐在輪椅上,身體吃力地偏靠在椅背上。我猛然發(fā)現(xiàn)外婆已經(jīng)瘦得只剩皮包骨頭,面容憔悴,歲月已在她的臉上鐫刻了滄桑巨變、飽經(jīng)風(fēng)霜的年輪。外婆已經(jīng)到了只剩一口氣的地步,但依然一絲不茍地吃著姨媽喂的雞蛋、喝著我的母親喂的水。外婆一生樂觀開朗、豁達(dá)大度、不愿麻煩別人,哪怕是自己的子女、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,她依然保持著自己的本色。2022年1月3日早晨,金色的朝霞照耀著村子,92歲高齡的外婆悄然駕鶴西去,走得豁達(dá)、大度、寧靜、祥和。我并沒有失聲痛哭,因?yàn)檫@無法表達(dá)我的悲痛欲絕。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涌出來,對外婆無邊無際的思念和外婆面對世事無畏無懼的品格也涌上心頭。如果外婆還能對我說話,她一定會微笑著說:“孫女,別悲傷,別流淚,我就要去和你的外公團(tuán)聚、去和我的奶奶唱‘谷氣’‘喂默達(dá)’了?!?/section> 【法律聲明】除非本單位(麗江市融媒體中心)主動推送或發(fā)表至第三方網(wǎng)站或平臺,任何第三方網(wǎng)站或平臺不得轉(zhuǎn)載麗江融媒App及LIJIANG.CN和LIJIANGTV.COM主域名及子域名下之任何內(nèi)容,否則將追究法律責(zé)任。